非遺技藝如何轉化為“指尖經濟” ——甘肅省慶陽市民俗文化產業調查
香包、剪紙、皮影……地處隴東黃土高原的甘肅省慶陽市歷史悠久，文化底蘊豐厚，非物質文化遺產豐富多樣。但和國內不少地方類似，慶陽在非遺項目傳承保護發展中也面臨著傳承人群體縮減、市場化程度不高、“守”藝人不知如何自足等困擾和問題。豐富多彩的非遺如何歷久彌新？如何讓非遺更好融入現代生活，實現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近年來，慶陽市通過探索非遺保護體系化、文創產業規模化、品牌矩陣立體化、數字傳播創新化，走出了一條依托非遺項目發展民俗文化產業的路子。
5月3日，中國駐美大使館舉辦開放日暨甘肅省推介活動。此次活動以“交響絲路 如意甘肅”為主題，通過靜態展覽、動態展演、文創展銷等形式，系統呈現甘肅厚重的文化底蘊。在互動體驗區，慶陽剪紙、環縣道情皮影等非遺項目吸引大量美國民眾駐足體驗。
“當紅紙在指尖流轉，傳遞的不僅是技藝，更是中國匠人的文化自信。”甘肅省工藝美術大師、慶陽剪紙代表性傳承人馬路攜帶80余件作品參加此次活動，涵蓋剪紙葫蘆、茶壺等傳統題材，其中十二生肖系列最受美籍華人青睞。為契合活動主題，她專門創作了3米×1米的《交響絲路 如意甘肅》剪紙條幅，將敦煌壁畫元素、絲路風情與現代審美巧妙融合，“這件作品既是對傳統的堅守，也是對創新的探索”。
甘肅省慶陽市現有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5項、省級57項、市級76項（133分項）、縣級616項。目前，慶陽已形成“基地+工坊+傳承人”的立體保護網絡，培育非遺手工作坊13家，開發民俗文創產品200余類5000多個品種，年產1000多萬件，帶動從業人員10萬人。探索已有小成，但也并非一路坦途。
馬路之問——
“守”藝人走出困境
慶陽剪紙2008年被列入國家級非遺名錄，其古拙質樸的藝術風格承載著黃土高原的厚重歷史。這片具有濃厚傳統藝術氛圍的黃土地上，孕育出了千千萬萬個像馬路一樣的民間藝人。
馬路出生于慶陽市鎮原縣的一個農民家庭，從小喜歡畫畫，閑暇時跟著家里老人學習剪窗花。因為家庭困難，初中畢業后馬路就外出打工了，“剪紙成本低，隨意性強，作為一種愛好，我在打工之余會隨便剪一剪”。
1992年，21歲的馬路將自己剪的一幅“金陵十二釵”送給開飯館的朋友，朋友將它裝裱后掛在店里當裝飾。讓她意外的是，一位澳大利亞的農業專家來慶陽交流時，無意間在飯館中看到這幅作品，用800元錢購買收藏。“我當時打工一個月才掙50元，一幅剪紙賣的錢比我一年掙得都多。”這次意外收獲，讓馬路意識到剪紙也能賺錢，下定決心好好苦練剪紙技藝。
之后20多年時間，結婚生子的馬路一度回到村里畫過廣告牌，后來又到城里打工做過平面設計、在商場當過美工維持生計，但是沒有再靠剪紙掙到錢。盡管如此，她一直很堅定，剪紙技藝不能丟，還自費參加一些國內比賽和交流活動。
馬路的經歷并非個例。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前些年，很多民間藝人都靠自己的手藝零零散散掙到過錢，但很少有人下定決心以此為生，大部分人都是當作業余愛好堅持。這反映出不少非遺項目面臨的一個普遍性矛盾：傳統技藝要后繼有人，但傳承人也需要解決生計。
造成這種困局的原因，一方面是部分非遺項目本身與現代生活存在一定脫節，盡管藝術價值高，但并非日常生活所需，受眾有限；另一方面，前些年文化消費需求不足，一些實用性不強的非遺產品，難以培育出較為活躍的市場環境。
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和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的“環縣道情皮影”也曾面臨困境。作為家傳幾代的皮影戲班主，許明堂對此感受深刻。“1995年，我開始獨立演出的時候，一年能接200多場戲，現在每年也就演七八十場，靠演戲收入養不住戲班子。”許明堂告訴記者，自己前幾年創辦了一個婚慶公司，收入能勉強補貼維持演出團隊運行。
許明堂認為，皮影戲演出不像剪紙、香包等非遺項目，可以制作成產品進行銷售；作為小劇種的地方戲曲，演出市場化運作空間也有限。因此，皮影戲在傳承方面更多依賴相關政策扶持。不過，近年來，皮影雕刻通過禮品、文創產品等形式，已經闖出了一定的商業路徑。
馬路再次靠剪紙掙錢是2018年，上海大世界從全國非遺項目中邀請一些代表性傳承人開展展示活動。當時的馬路在剪紙圈子里已經小有名氣，因此也受邀前往。“周末有上海市民帶著小孩來體驗剪紙，每人收費15元。我兩個月掙了5萬多元。”在馬路看來，比這5萬元收獲更大的是，她看到了剪紙藝術市場的活力，“很多娃娃沒見過剪紙，既新奇也喜歡。”
從上海回來后，馬路下定決心成立自己的剪紙藝術工作室，2020年升級為甘肅妙剪生花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并開設了慶陽剪紙藝術創研館、研學體驗館，一年收入能有20多萬元。但是，新問題也隨之而來。
“傳統剪紙作品大部分用在喜慶場合，僅靠這一類產品，很難打開銷路。這幾年，我創作了更多貼近生活的作品，定制肖像剪紙畫目前能占到收入的三分之一。”馬路告訴記者，有一次自己在微信朋友圈發了幾幅肖像畫作品，一位專家看到后認為，這不是非遺作品，剪紙應該堅持傳統技法，不能用新花樣誤導人。
面對質疑，馬路回問這位專家：如果只剪“老花樣”，我們這些傳承人靠啥養活自己，又何談傳承剪紙藝術？“馬路之問”問出了非遺項目的共性問題：傳統技藝如何守正創新？在慶陽，還有無數“守”藝人通過數十年的探索尋找問題答案。
蘭芳之探——
巧手繡出產業路
香包、剪紙、刺繡、道情皮影、隴東民歌被稱為“慶陽五絕”，“慶陽香包繡制技藝”“慶陽剪紙技藝”也被列入第一批國家傳統工藝振興目錄。2002年，首屆慶陽香包民俗文化節舉辦。20多年來，這個已舉辦19屆的節會不僅成為展示黃土高原文化底蘊的平臺，也是慶陽推動文旅融合、發展民俗文化產業的有效抓手。
劉蘭芳是慶陽最早開始將香包進行企業化運營的探路者之一。“慶陽農家婦女幾乎人人會做香包針線活兒，每年端午節前，我們做好香包沿街挑桿去賣。”20多年前，劉蘭芳是慶陽市西峰區肖金鎮肖金村的農民，首屆慶陽香包民俗文化節后，她看到了小香包的市場潛力，注冊成立了慶陽岐黃民間工藝品有限公司，并決定專職從事香包產業。
剛開始，劉蘭芳的目標是把香包賣到長江以南地區。“如果只做本地市場，每年只有端午節前后一個銷售旺季。”劉蘭芳回憶說，公司成立之初，她拉著裝滿香包的行李箱走南闖北參加各種展會，最多的時候一年跑了12個城市，幾乎沒有大訂單，靠零售能有20萬元左右的年收入，那些年光拉壞的行李箱就有二三十個。
拖著拉桿箱跑展會闖出市場后，劉蘭芳不僅把香包賣到了長江以南，還走出國門拿到了外貿訂單。2014年，劉蘭芳被推薦參加美國“史密森民俗文化節·中國主題年”活動。回國后，她拿到了美國一家機構訂制的十二生肖、龍鳳燈、蝴蝶等香包產品訂單，得到8萬美元的外貿收入。次年，劉蘭芳將公司更名為“慶陽岐黃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在她看來，“香包不僅僅是掙錢的事，還有文化的傳承、傳播，要講好樸實的慶陽勞動婦女勤勞智慧的故事”。
在節會效應的推動和一系列政策扶持下，慶陽香包名氣越來越大，產業規模也日益成形。2008年，慶陽香包民俗文化產業群被命名為“國家文化產業示范基地”，越來越多的繡娘投身香包產業。2011年，西峰區后官寨鄉南佐村村民左煥茸成立了慶陽群英香包有限公司，從家庭作坊式生產走上企業化經營道路。
1985年端午節前，在工地搬磚的左煥茸外出吃午飯，無意中看到有位老人在擺攤賣香包，從小喜歡做香包的她受到啟發，覺得自己能做得更好。“當時已經農歷五月初三，我回家做了兩天，到端午節那天拿出來擺攤，結果都忙得顧不上數錢。晚上回家一數，竟然掙了370元！”這筆收入讓左煥茸“再也不想搬磚了”。隨后趁著農閑時節，她專心做香包，攢到第二年端午節前拿出來賣，收入1.5萬元。
自此之后，左煥茸開始帶徒弟，以家庭作坊帶著更多農村女孩掙錢。“1987年我們的香包賣了6萬元，每個徒弟月工資平均200元。有的家長把娃娃送到我家說，不開工資都行，讓娃學個吃飯的手藝。”徒弟多了，左煥茸家里住不下，搭了兩間房子做宿舍，當她帶到15個徒弟的時候，一年能賣十幾萬元了。
如今，慶陽群英香包有限公司輻射帶動30多個鄉鎮的300多戶、1000多人從事該產業，每年培訓農村婦女、下崗職工和殘疾人婦女1200余人。公司每年設計研發新產品40余件，生產各類香包刺繡產品30萬件（套），可實現銷售收入500多萬元。
曾經在一戶農家炕頭就能完成一件香包產品，但是在產業化生產體系中，一件香包的制作可能要跨越好幾個縣區、經過不同繡娘的手縫制。在劉蘭芳、左煥茸等一批繡娘的持續探索下，這套立足鄉土的生產體系，支撐起慶陽香包產業“專業團隊設計、藝術大師帶動制作、千家萬戶參與生產、龍頭企業組織營銷”的產業發展路徑。
在西峰區肖金鎮，田小玲是慶陽岐黃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加工基地的負責人，也是連接企業與繡娘之間的紐帶。“劉蘭芳老師完成設計并提供一個樣品，公司負責設計打樣、機器裁片、粘合包邊、數碼印花、繡樣品，向合作社加工基地下發繡花片，回收后再由另一個基地填充縫合。”田小玲拿起一個獅子滾繡球香包告訴記者，這件產品發出了3萬個成品原料，繡花片在正寧縣的加工點完成，然后由西峰區的繡娘填充縫合。
36歲的武芳芳已經在肖金村加工點做了十幾年活兒。“農村婦女要照顧老人和孩子，沒法外出打工，但在家空閑時間也多。”武芳芳告訴記者，她閑暇時間就來加工點領一些活兒，每年能有萬把元收入，可以貼補家里日常開銷。
慶陽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迭目江騰介紹，如今，十萬慶陽繡娘以針為筆，在絲帛上續寫傳奇。慶陽香包目前年產值達7500萬元，產品遠銷26國，跨境電商交易額突破2000萬元，非遺技藝正加速向“指尖經濟”轉化。
常燕之創——
古老技藝融入新風
把剪紙“穿”在身上，鎮原縣文化館館長常燕為這個創意取名“剪云裳”。2024年，“剪云裳”剪紙服飾意外走紅網絡，相關視頻全網播放量達140億次。雖說是意外，但在常燕看來，是自己對剪紙藝術10多年傳承的思索積淀，才有了靈光一現的創意。
去年4月份，天水麻辣燙爆火，甘肅各地紛紛拿出自己“壓箱底”的演藝精品、文創產品，前往天水助力演出。“我們也在想剪紙能否突破傳統形式，借這次機會火一把。”去天水前，常燕就有過這個構思，將剪紙與宮廷服飾結合，采用大V領魚尾裙收腰聳肩設計，既凸顯女性美，也體現現代時尚元素。幾天后，“剪云裳”首秀在天水爆火，首場演出視頻點擊量超500萬次。
擔任鎮原縣文化館館長的10多年里，常燕看到精美的民間文化藝術品“躺”在展柜中，便一直在琢磨如何讓這些精品發揮更大作用。“先輩們留下的豐厚文化遺產，是我設計創新不竭的源泉。”常燕說，傳統思維里剪紙就應該掛在墻上、貼在窗戶上，“剪云裳”是一次突破和超越。
首秀爆火后的半年時間，常燕帶領團隊走了28個城市演出，并持續探索將“剪云裳”進行產品轉化。“繼中國紅系列后，我們又設計出‘剪云裳’青花瓷系列。”在鎮原縣文化館二樓，常燕和同事們開辟出兩間展廳，展示“剪云裳”系列產品，包括婚慶服裝、床品以及演出服裝、桌布、絲巾等產品。“這些產品從去年11月份開始設計、選料，有100多種款式，目前已經啟動生產，近期將推向市場。”
常燕說，非遺項目要在守正的基礎上大膽創新。
在慶陽各縣區，香包、剪紙、皮影等各個非遺項目代表性傳承人都在探索將傳統技藝與現代生活融合，以新產品打開市場新格局。在慶陽群英香包有限公司的展廳里，左煥茸拿起兩款香包向記者介紹，添加了中藥材粉末的香囊具有保健作用，她與甘肅省中醫院合作，開發出防鼻炎、防感冒的香包，這兩款功能型香包每年的訂單達到120萬元。
在位于鎮原縣的慶陽妙麗香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一款設計新穎的“巳巳如意”生肖蛇香包已經賣出去1萬多個。“傳統的生肖蛇香包中規中矩，以前銷量也一般。”慶陽妙麗香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負責人任艷艷告訴記者，她在做設計時，給蛇加了一頂醒獅帽和蝙蝠紋樣，并做成如意形狀，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視覺效果，“在深圳展銷時很快就賣完了，后來還有人專門打聽購買。”
相比剪紙和香包，皮影的創新難度較大，但也并非沒有空間。在環縣環州故城景區，從小喜歡皮影雕刻的張治文開設了一個工作室。“皮影戲市場趨近飽和，因此皮影雕刻技藝的傳承不能只依賴演出戲班。”張治文認為，要解決技藝傳承與藝人生存的問題，根本路徑還是要創新，要在繼承傳統雕刻技藝的前提下，開發多種雕刻題材，拓展皮影應用領域。
張治文拿起一盞皮影元素的床頭燈告訴記者，這款文創產品獲得了兩項專利，在燈罩的兩層玻璃中間夾了皮影。雖然制作成本較高，每個售價六七百元，但很受訂制客戶喜歡。此外，張治文還設計了皮影書簽、耳墜、魔方等產品。他還準備讓皮影走向家裝市場，做一些大幅掛件，雕刻牡丹、梅蘭竹菊等題材，把傳統造型和美好寓意結合起來。
“我們突出對傳統工藝的堅守與弘揚，在此基礎上，積極探索‘非遺+’多元融合路徑，打造具有時代氣息的文化新生態。”慶陽市副市長吳寶定表示，慶陽將通過非遺“見人、見物、見生活”的生動實踐，推動傳統文化活起來、火起來，真正走進百姓生活、走向全國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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